第二章 踏月箫（二）
正羡慕的两眼发直的元宝立刻欢叫一声跳了起来，却被桂儿拎着领子拽了回来：“臭小子别得意忘形啊，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？咱们一没银钱二不认路，不准乱跑！”
她顿时大急，立刻朝着相反的方向奋力挤去。怎奈人实在太多，她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元宝灰色的小布衣闪了几闪，便一下子淹没在各色鲜艳的衣裳和彩绘面具之中。
山野农妇莫桂儿，芳龄二十二，虽然有一个据说是四岁大的儿子，却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当初和夫君是如何相亲相爱的了。
——看起来只是个路人而已，那就带着元宝速速离去找他爹一起看烟花吧。
桂儿终于可以借机堂堂正正的打量这个人。
纸灯随水而飘，底座的蜡封渐渐化开，灯纸湿透之后，便载着一个个只有放灯人才知道的祝福和心愿，静悄悄的沉入水底。
但是这段距离不算远，他为什么宁可用内力把面具扔过来，却不愿拿着走过来？
元宝原本亮闪闪的眼睛明显一黯，扁了扁小嘴，半晌才委屈的点点头：“……嗯。”
紫旭是礼仪之邦，越是靠近皇城的地方，民风便越是严谨周正。也只有这里，因为住着大量枭阳商人的后裔，故而还能保留着一些邻国自由淳朴的民风。
“元宝……元宝……你在哪儿？”她在零零散散的人群之间穿梭，不顾路人侧目，大声的呼唤着儿子的名字，直到一缕细细的哭音穿过烟花绽开的间隙，传进她的耳中。
“因为传说被歆雅仙子看到模样的话，会被带回月亮上去。”韩烬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，桂儿转过身，ｈttｐs://ｗwwｈｅtｕsｈｕ.coｍ.cｏｍ见他正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站在屋门口，包裹里是三副彩绘的面具。
“谁说我想去！”
“坏小子，这闷骚脾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，一点也不像我！”桂儿咕哝了一句，收回手朝他做了个鬼脸，却又突然想到，元宝的爹不就是韩烬吗？可是他稳重可靠，性子也极温柔，元宝怎么也不像他呢，看来没爹的孩子就是各种欠缺，以后还得好好条调|教调|教。
说罢，蓝色的衣影一闪，消失在了如潮的人群中。
这天一早，他们便被告知所有的医馆都关了门，就算有些写着“就诊请敲门”的字样，里头坐堂也不过是些未出师的小弟子。桂儿想不明白这么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祭典，那些白胡子老大夫为什么也要积极参与，难道也要同相好在这一日相约游灯么？
只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正小声说道：“小弟弟不要哭，我的面具赔给你好不好？”
元宝还是孩子，即使一直以来因为自家不大靠谱的娘亲变得稍稍有些老成，可毕竟只有四岁，看到这么热闹漂亮的景象，早已心驰神往，拉着桂儿的手，不住的垫脚而望，恨不得自己也能亲自去放上一盏灯。
桂儿皱了皱眉，干脆一步跨了出去，柔柔弱弱的喊了一声：“元宝？”
桂儿忍不住逗他：“元宝，那边人太多，我们别过去了好不好？”
当夕照将尽，灯火初明的时候，整个湮州城却渐渐欢腾起来。街上行人穿梭，竟比白天还要热闹。从客栈二楼的窗户看下去，点点彩灯次第亮起，年轻人都穿着鲜艳美丽的衣裳，戴着彩绘成各式人物的面具，相携着穿过大街小巷，朝着城中心的月湖汇聚而去。
“要！”
人群沸腾起来，纷纷推搡着朝湖边挤去，只盼着能尽早找到一个好位置，将这漫天盛开的花火尽收眼底。
说罢手指轻轻一弹，面具已轻轻巧巧的落进元宝的怀里。
“娘你明明自己也想去……”
“桂儿你多大了？还欺负小孩子。”
他笑的如斯温柔，桂儿立刻很没出息的收敛起了方才的气焰，低头小小的“嗯”了一声，换来了元宝鄙视的目光。
元宝伸出一双肥嘟嘟的手揪住她的衣角，抽抽搭搭的说道：“娘，我……我没事，可是面具……面具被……”
桂儿一时列举了无数种可能，却越想越是心慌。不管遇到什么事，只要牵涉到元宝，她的整个人就乱了，束手无策，连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。
正在胡思乱想，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，四周顿时亮了起来。抬头望去，幽蓝的天幕中正绽放开绚烂的烟花，一朵一朵，五色斑斓，重重叠叠，把月湖周围照得雪亮如昼。
桂儿和元宝也抬着头，正惊叹这从未见过的美景，却猝不及防的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冲撞开来。桂儿只觉得手上一滑，再低头时，已经不见了小人儿的身影。
三个人好不容易沿着长街走到城中月湖之旁，湖边早已经围满了前来放灯的年轻人。岸边浅滩处，一盏盏各式各样的纸灯浮于清波之上，点点火光错落明灭，点缀于扶苏叶影之间，远远望去如九天之上的星辰。
“小宝，要不要出去去玩？”
桂儿抬头道谢，这一眼看的更加真切——年轻人的眼睛虽然明亮，眼底却有淡淡的淤青，呼吸不太稳定，玄色的长袍下摆沾着一些污渍，那是——血！
这个枭阳人的官话说的很好。
他的手劲控制得当，运用自如，武功一定不差。
桂儿一低头，就看到元宝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含冤带怒的把她望着，模样十分之哀怨，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捏他的脸，可这一回他却不让捏了，鼓着嘴闪到一边，表示他的抗议。
听这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，尾音微微上扬，清朗而明快。桂儿悄悄探出头去，正想看清楚对方的模样，却听到一声低斥：“谁？”
桂儿和元宝都不算急病，既然此地风俗如此，他们也只好入乡随俗，等过了这一日再想办法。
只短短一眼，桂儿便断定，这个人不是紫旭国民，而是西南枭阳国的人！
巷子深处，元宝正一边小声哭泣一边叽叽咕咕的说着话，似乎这地方并不只有他一个人。几乎是下意识的，桂儿立刻放轻了脚步，屏住呼吸，蹑手蹑脚的走近过去。
对方笑了一声：“没关系，请姐姐收下吧，我要这个也没什么用。能在这里遇到这位小弟弟，大概也是种缘分。”
“娘！”
后经多方询问才了解到，踏月祭这一日按例是不许见血光的，医馆关门是为了避晦气，若是有急病，也还是可以寻医救治，只是比平时麻烦些。
她没有去过枭阳国，也不知道枭阳国人究竟应该长成什么样子，但是前几日和韩烬闲聊之际，她曾听他说起过紫旭四方八国的逸事。八国中位处西南的枭阳，国中成年男子有大婚之前不剪发的习俗，而湮州又与枭阳相邻，眼前这人年纪不大，还留了那么长的头发，一定是还没娶老婆的枭阳国人，说不定还是个有钱的贵族。
多年之后，又有多少人的愿望真的化作了现实？
哭泣的小人儿一看到墙后现身的女子，立刻转身朝她奔去，一张小脸上满是纵横的涕泪，看起来十分的伤心。桂儿早已经瞧见不远处地上碎成两爿的面具，却只做不知，硬生生的逼出了眼角的几点水光：
一边说一边朝后一指，那个靠墙而立的年轻男子不得已，只好开口道：“对不起，方才是我太过匆忙才会不小心撞到小弟弟，若是不嫌弃，请收下我的面具，姐姐看着可好？”
韩烬无奈的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，她嘿嘿一笑，转身道：“我去买灯……”还没迈出一步，却被韩烬拉了回来：“这么多人小心走丢了，我去吧，你们在这儿等着。”
桂儿立刻分辨出这声音正是元宝所发，一步步循声而去，终于在湖边不远处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哭声的来处。
尽管心中早已作出判断，她还是一副一无所知的弱女子模样，看着男子递过来的面具连连后退，摇头小声拒绝：“不必劳烦公子了，我再买一个就好……”
会不会方才混乱中摔倒了？
这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，剑眉星目，容貌很是英挺，尤其是那双浓黑的长眉，一眼望去便有蓬勃飞扬之气。只是他身上的衣裳十分古怪，胸口一长溜银丝盘花扣，足有数十之多，更奇怪的是，此人身为男子却留着一头比桂儿还长的头发，不梳髻不戴冠，只用银绳随随便便一绑，凌乱的发丝散在背后，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与他身上尚显华贵的衣裳十分的格格不入。
“元宝儿啊！娘找的你好苦啊……”
湮州地处西南，与枭阳国相邻，而“踏月祭”本是枭阳红夷族中的节日。在红夷族故老相传的传说里，每年的三月十八，月仙子歆雅会悄悄的降临人间。年轻男女可以在这一天里纵情歌舞，相约游灯，通宵达旦。等到日出月落之时，彼此的思慕深情会被歆雅带回月亮上，从此留在人间的恋人们便能相守一生。
下回一定省钱给元宝买块红布做褂子！桂儿一边咬牙下着决心，一边继续费劲的朝着方才惊鸿一瞥的方向挤出去。好不容易周围的人越来越少，行动也更加自如，只是四下查看，元宝早就不知道给挤到了什么地方去。
“桂儿。”韩烬抚了抚元宝的额发，将一只白净好看的手伸到她的面前，“不要紧的，我们一起去。”
因此当她看到满街戴着面具的少年男女一同看灯游玩的时候，眼中都是新奇羡慕，也不顾自己已为人母需要多加稳重，不停的东奔西跑，大声惊叹，完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模样，惹得元宝不住摇头叹气，悄悄和韩烬咬耳朵：“韩叔叔，我娘太丢人了，我们装作不认识她吧。”
会不会被不认识的人带走了？
元宝趴在窗口，看着人们脸上的面具，好奇的问道：“他们为什么要戴面具？”
按照先前的计划，到了湮州的第二天，韩烬便要带桂儿和元宝去看大夫。谁知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，他们才刚来，就赶上了湮州一年一度的“踏月祭”。